《二嫁帝王》
作者:小舟遥遥
简介:
太傅之女李妩,出身显赫,才貌双全,又与太子青梅竹马,定下婚约。顺风顺水的人生,却在太子被废那年急转而下。为求自保,她果断改嫁他人。新夫君温柔体贴,俩人婚后蜜里调油,琴瑟和鸣。谁料太子一朝复起,龙袍加身。*昔日温润如玉的太子,转眼成了狠辣无情的帝王。李妩低调避世,有意淡出他的视线。然而,除夕夜宴,男人如鬼魅出现在屏风之后。“阿妩,别来无恙。”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,长指抚过她微肿的唇。望着她惊惧含泪的模样,男人嗓音喑哑:“这个时候,还做无谓挣扎?”
精彩节选:
永熙元年的冬日,格外寒冷。
昨日又下过一整夜大雪,今早推开窗棂,只见天色寡淡青灰,屋檐之上层层叠叠的青瓦被皑皑白雪覆盖,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垂坠着琼枝冰条,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。
楚国公府的奴仆们在院里扫雪,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,霎时氤氲成雾。
雕花隔窗后的长榻边,世子妃李妩披着件品月色缂丝凤凰梅花长袄,刚饮过半盏冰糖燕窝,便见婢女音书脚步匆匆从屏风后走来:“世子妃……”
她走得急,险些与大丫鬟素筝撞了满怀,素筝稳着手中杯盏,蹙眉斥道:“今朝起床把眼珠子留在枕头上了不成?”
两婢都是李妩从娘家带来,自小一同伺候着主子,关系很是亲近,如今听得素筝责怪,音书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,并不恼怒,只边拿眼睛往外瞟,边与素筝低低道:“春蔼堂那位来了。”
一听到春蔼堂,素筝脸色也变了:“她怎么来了?”
音书摇头:“我也不知。”
这下素筝连端茶盏也没了心思,忙与音书走到榻边:“世子妃,大夫人来了。”
大夫人,楚国公府主母赵氏,李妩的婆母。
说起赵氏,早些年李妩家还未失势,赵氏见着李妩那叫一个热络,几乎见一次夸一次,诸如“李小娘子聪颖灵慧,难怪能得皇后娘娘青眼相待”、“李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,谁能娶到她真有福气”此类的话不胜枚举,直将李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。
后来皇后母子失势,李妩父亲作为太子太傅,也跟着遭殃,那段日子落魄潦倒,谁都赶着踩上一脚,好与那会儿风头正盛的丽妃母子示好——
赵氏也不例外,邀着一干王公夫人巴巴进宫与丽妃献媚,还盼着自己的宝贝独子楚明诚,能与丽妃侄女结个姻亲。
偏偏楚明诚看上了李妩,非卿不娶。
一通以命相逼后,赵氏捏着鼻子,让李妩进了楚国公府的门。
大抵天底下的婆媳,都逃不过相看两厌这一遭。
从前连太子都配得的李小娘子,现如今于赵氏而言,就如帐子上的蚊子血,无比碍眼。
而赵氏对李妩的厌恶,在李妩入府三年无所出,且不许楚明诚纳妾收通房之时,达到了鼎峰。
这等善妒的恶媳妇,简直是要断她国公府的香火!
三年以来,婆媳俩宛若仇敌,不知斗了多少法。
不过自上次中秋宴,赵氏塞了个丫鬟到楚明诚床上,李妩自请和离,楚明诚气的与赵氏大吵一架,赵氏也收敛些——
起码这小半年,再没找过李妩的麻烦。
不过现在,这份平静突然被打破。
赵氏的突然登门,叫栖梧院上下都警惕起来。
“世子爷这会子还在衙厅当值……”素筝拧着眉头,望着榻边冰肌莹彻的清艳美人,低声道:“主子,可需派人去给世子爷报个信,以备无患?”
“不必了。”一袭素雅袄裙的李妩坐直身子,纤纤玉指捉着一颗羊脂白玉镂空雕四合如意扣,将原本虚敞开的衣领不紧不慢地系上。
那张莹白细腻的脸庞神情冷淡,嗓音也如她这个人般,山涧溪流般泠泠清透:“世子在朝堂奔前程,哪能总拿后院这些污糟事去烦他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且看她此番又要作甚……”
最后一颗扣子系上,外头恰好响起奴仆的请安声:“大夫人万福。”
李妩以眼神示意素筝和音书,两婢会意,简单收拾好案几,便垂首跟在自家主子身后,出门相迎。
才走到门边,便见一袭华美诰命服的赵氏板着张脸,风风火火地走来。
李妩见着她这身庄重装扮愣了一愣,而后敛眸,规矩行礼:“媳妇给母亲请安,母亲万福。”
话音未息,一声冷哼传来:“请安?呵,你倒是让我安呐!”
劈头盖脸第一句就这般不客气,倒是少见。
李妩长睫低垂:“还未至午时,母亲何来这样大的肝火?音书,叫厨房炖一盅百合枇杷雪梨汤,炖好后抓紧送来,给夫人祛燥养肝。”
音书连忙应着,屈膝退下。
赵氏见状,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,胸口愈发闷堵,这个李妩一贯装的乖巧温驯,倒显得自己多么无理取闹般。
她刚想骂上两句,身后嬷嬷附耳提醒:“夫人,莫忘了正事。”
赵氏只好压下火气,睇着那抹清雅窈窕的身影,嗓音沉沉:“进来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
说罢,便将这栖梧院当做她的春蔼堂一般,大步入内,自顾自在榻边坐下。
李妩不动声色跟上前,素筝搬来一张月牙凳供她坐下。
待婢女上了茶水糕点,李妩恭敬出声:“这大冷天里,母亲特地过来,不知有何吩咐?”
赵氏没答,只笔挺着腰杆子,冷脸扫了圈屋内婢子:“你们先退下。”
年过四十的妇人保养得当,又身着诰命服,越发显出一品国公夫人的威严。
只这份威严能唬住旁人,却唬不住自小出入后宫,被从前的许皇后、如今的许太后视若亲女的李妩。
她淡淡朝素筝点了下头,素筝这才带着丫鬟们退下。
没了外人,赵氏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,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妩,语气不善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自陛下登基,你就称病在家,宫里大宴小宴不去就罢了,现在连每月十五三十命妇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,你也不去。太后娘娘从前待你不薄,你却不恭不敬,毫无良心,你、你……你这人简直是个白眼狼!我家诚儿也是瞎了眼,竟寻了你这么个不孝不悌的媳妇进我家门……”
毫无客气可言的骂声尽数入耳,李妩抚着膝上裙衫的褶皱,恍然意识到,今日正是十五,四品以上官眷入宫请安的日子。
既如此,她大概猜到赵氏为何这般恼怒,连诰命服都没换就杀到她的院子。
待上头之人骂舒坦了,李妩才抬眼问:“今日入宫,太后责斥母亲了?”
赵氏一噎,对上那双清澈如冰雪的眸子,火气莫名冷却几分,嗓门也小了:“那倒没有,太后温和宽容,从不轻易斥责旁人。”
李妩嗯了声,又问:“那是其他夫人说了不中听的?”
这一问,霎时勾起赵氏今早的不愉回忆,脸色唰得又沉了下来:“还不都怪你!你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世子妃,我不指望你给诚儿生个一儿半女,也不指你与旁人家媳妇一样左右逢源,替诚儿活泛关系,我只求你别拖他后腿,起码礼数周全,莫叫旁人笑话我们楚国公府没规没矩,不敬皇室!”
闻言,李妩沉默许久,才看向赵氏:“母亲,不是我不敬皇家,只是过往之事,您也清楚……”
上好的檀香自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,赵氏揪着帕子,一张脸沉得能挤出水来。
李妩的过往,满长安谁能不知?
作为李太傅的嫡女,李妩与太子青梅竹马,两心相许。她十岁时,皇后就在家宴上说过,待李妩及笄,就将她聘入东宫。
虽是一句笑语,但众人心知肚明,李家小娘子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。
何况待小儿女长大后,太子待李小娘子那份珍视,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。
谁知这桩原本可传为佳话的姻缘,却因内宫争斗,化作泡影——
皇后被打入冷宫,太子被废,贬去偏远苦寒的北庭。
太子离开长安的那一日,正是李妩及笄的日子。
她已成人,却再无法做他的太子妃。
再之后,李妩嫁到了楚国公府。
一想到当今圣上,赵氏再看李妩,简直看灾星般——
抢了皇帝曾经的“未婚妻”,她儿子的前途还有指望吗?
“母亲,依照当下情况,我还是称病在家,避嫌为好。”
清灵的嗓音将赵氏思绪拉回,她看着眼前花一般的女子,横眉冷竖:“那你打算避多久?这都称病半年了,你当外人都是傻子,那么好糊弄?”
李妩被问住,一时也沉默下来。
她也清楚,称病这个理由太糊弄,可除此之外,她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不进宫。
“今日太后都问起你,说你病了这般久,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。”赵氏语气透着讥诮:“你没良心,太后却心慈,还惦记你。”
想到温良慈蔼的许太后,李妩捏了捏手指,强压下心底愧疚引起的泪意,轻声应道:“是,太后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。”
赵氏听得她夸太后,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得劲,稍定心神,她冷着脸:“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宫宴,那可是一年到头最隆重的大宴,我不管你要病多久,那日你必须随我一同入宫!”
除夕宫宴?
李妩微怔,柳眉蹙起: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可是不可是!”赵氏打断她:“从前的事都过去多久了,我看太后早就不计较了,是你自己心里有鬼,才缩头缩脑。难道你进宫给太后请个安,磕个头,她会吃了你不成?”
李妩抿唇不语,脑海中浮现一双幽深的、灼热的、仿佛要将她生吃活剥的幽深黑眸。
太后不计较,不代表那人不计较。
犹记上巳节那日,她与夫君去曲江踏青,正嬉戏着,她看到高楼之上那抹静静伫立的月白色身影。
那人站在不胜寒的高处,睥睨世间,睥睨着她,如窥蝼蚁。
只那么淡淡一眼,就叫她遍体生寒。
当夜她就起了高烧,小病半月,楚明诚还以为她是被曲江池畔的风吹病了,殊不知她做了整宿噩梦,惊惶过度而病倒。
思绪回笼,不等李妩再次推辞,赵氏就站起身,不容拒绝地瞪着她:“你要知道,诚儿为了娶你,已耽误了几年前程。现如今他好不容易进了户部,觅得个好差,若是又因你而误了高升,你还有脸待在我楚家,继续做这个世子妃?”
这话如一根毒针扎进李妩心口。
她可以不在乎赵氏的恶言恶语,却不能不在乎楚明诚。
毕竟,她已欠他许多。
正午暖阳一照,积雪泛着盈盈光芒,两三只灰色雀鸟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蹦来跳去。
送走赵氏后,李妩就坐在榻边出神,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一一闪过。
李家小娘子短暂的前半生,以太子裴青玄被废为分水岭。前十五年无忧无虑、顺风顺水,之后这三年……
楚明诚待她一往情深,万分爱重,俩人赌书泼茶,琴瑟和鸣,抛去爱挑刺的婆母的不谈,小日子还算舒心。
只是半月之后的除夕宫宴……
那样盛大隆重的场合,新帝定然是在的。
想到上巳节那一瞥,李妩心口不禁发紧。
她不想见他。
哪怕宫宴盛大,他或许压根注意不到她,她内心就是说不出的抗拒。
也许,真的是她问心有愧。
不知枯坐了多久,外头响起丫鬟欢喜的禀报声:“世子妃,世子爷回来了!”
李妩如梦初醒,再看窗外,天色已然黯淡。
“知道了。”她淡淡应着,边从榻边起身,边定心想着,赴宴就赴宴吧,如今他为君主,她为臣妻,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,便是相见,又能如何?
心下拿定主意,李妩眉眼间的凝重消散,走向门外迎接她的郎婿。
暮色沉沉,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听得雪花敲打着窗棂的簌簌声。
轻纱笼罩的灯烛光线朦胧,身着亵衣的李妩坐在梳妆镜前篦发,后背忽的贴上一具温热坚实的身躯。
男人的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澡豆香气,干净清爽,他从后拥着她,如粘人的大犬般蹭着她脖间软肉:“阿妩。”
李妩被那气息弄得发痒,回首看向容貌清隽的男人,弯眸嗔笑:“别闹,头发还没梳好呢。”
楚明诚朝她伸出手:“为夫帮你。”
李妩也不推辞,成婚三年来,他待她向来细致温柔,替她描眉梳发更是常有的闺房之乐。
将手中的半月型镶珊瑚玳瑁梳递给他,她阖眸坐着,边享受身后夫婿温存,边与他说起今日都做了些什么。
楚明诚梳着掌心乌黑柔顺的长发,耐心听罢妻子的话,见她闭口不提赵氏,迟疑片刻,到底还是问出声:“母亲今日来找你了。”
李妩眼底笑意淡了些,语气却不变:“嗯。”
楚明诚皱眉:“我已与她说过多次,这才消停多久……”
“夫君。”李妩转身握住他的手,仰脸看他:“这回不怪母亲,是我不对。”
看着面前这张清丽如梨花的娇颜,楚明诚眸光恍惚,纵然成婚已有三年,每每看到李妩时,他依旧觉得不大真实,自己藏在心中、仰慕多年的李家小娘子,真的成了他的妻。
“阿妩,你不必替她遮掩。自你嫁给我,明里暗里受了那么多委屈……”楚明诚反握住她的手,满脸歉疚:“只怪我无能,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。”
李妩摇头,朝他浅笑:“嫁给你,不委屈。”
说罢,她将赵氏今日寻来之事如实说了,末了又补了一句:“母亲所虑之事,不无道理。”
楚明诚沉默许久,才踟蹰道:“那你怎么想的?”
李妩看出男人的不安,而这份不安,来源于他的不自信,于是她低下头,柔软的脸颊掌心蹭了蹭他的掌心,极尽依赖:“我想了整日,觉得母亲说得对。装病总不能装一辈子,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。何况都已经过去这些年,我早已是你的妻。”
楚明诚最受不住李妩这份温柔,胸间一阵激荡,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颊:“阿妩。”
听出他嗓音里的哑,李妩笑着推他:“头发还没梳完呢。”
“明早再梳吧。”
说着,也不等她再说,楚明诚弯腰将人抱起,大步走向绣着鸳鸯交颈的红罗帐中。
年节里的日子忙碌起来,过得格外快,眨眼就到了除夕宫宴当日。
昨夜小夫妻俩厮磨两回,晨间不由贪觉了些,待到起身梳洗,已是辰正时分。
李妩苦着脸,埋怨楚明诚:“都怪你非要胡闹,现下请安迟了,又要惹母亲不愉。”
“怪我怪我。”楚明诚给她系上件月白色绸绣葡萄纹大氅,笑意和煦:“今日除夕,又有我陪着,母亲不会为难你的。”
李妩嘴上说着“那就好”,心里却是暗自叹气,赵氏不为难,不代表心里不记恨。
果不其然,一炷香后,见着姗姗来迟的小夫妻,赵氏皮笑肉不笑地受了他们的请安,并留小俩口一起用了早膳。
然而等俩人一退下,赵氏扭头就与身后嬷嬷骂道:“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,还总缠着我儿厮混!你瞧瞧她那狐媚子样,也不知给诚儿下了什么**药,就非她不可了!”
“今日除夕,夫人莫动气。”嬷嬷安慰着,又弯腰低语:“待过完这个年,咱再想想办法,实在不行,就用马道婆支的那一招。”
提到马道婆前两日提及的招数,赵氏眼神轻晃。
这些三教九流的下籍婆子支的招数自不怎么光彩,初听时,名门出身的赵氏很是不耻,但想到自家如今的情况,便是再龌龊的手段,只要能管用,她也愿试上一试。
“行了。”赵氏拿帕子掩唇,轻咳一声:“不提这些,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入宫,也该准备起来了。”
嬷嬷躬身应是,唤来婢女伺候赵氏沐浴更衣,熏香梳妆。
栖梧院内,素筝和音书两婢也忙着替李妩梳妆。
“世子妃,今日是除夕,您穿这条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长袄,再配件宝蓝色襦裙,既俏丽又喜庆。”
“这件粉色长袄是去岁做的,新年新气象,不如试试上月新做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上袄,大方典雅,还衬主子的肤色。”
“主子平素就穿些青色蓝色,今日入宫赴宴,还是穿鲜艳些好。”
“新年穿新衣,穿新的好!”
两婢拌起嘴来,李妩按了按额心:“行了,这两条都收起来,将橱柜里那条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袄子取来,我穿那条。”
那条湖色长袄,颜色淡雅而不失华贵,又是今年新裁,倒叫两婢都住了嘴,连忙去取。
一番换衣梳妆,已是午后,待到窗外日头偏西,李妩看着铜镜中的自己,还有一阵恍惚。
上巳节后,她就躲在国公府深居简出,时隔大半年,再次精心打扮,还有些怪不适应。
素筝和音书则是一左一右,对着跟前清丽出众的美人满口夸赞:“主子花容月貌,便是穿着这般素淡的颜色,也有另一种风流韵致。”
李妩笑笑,没接这茬,只道:“去书房请世子爷,说我已经收拾妥当,随时可出门。”
“是。”音书脆生生应下,麻溜请人去了。
朱雀大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,不过现下快到闭市时辰,不少商户已开始收摊关门,想着早早归家与亲人团聚。
挂着“楚”字灯笼的马车里,李妩盯着轻晃的姜黄色蒲桃纹车帘,马车离皇城越近,她眼中的忧虑愈深。
一侧的楚明诚看出她兴致不高,揽过她的肩宽慰:“阿妩不必忧愁,当今太后仁慈宽和,陛下更是贤明君主,母亲从前那般讨好丽妃母子,陛下登基后也从未为难过咱们家,而且他一登基,就封了岳父为国子监祭酒,又对两位舅兄委以要职,上月太后还给小舅子与端王家的嘉宁郡主赐了婚,种种这般,足以说明圣上圣明贤德,胸襟广阔,你大可不必自扰……”
这番话叫李妩眉目稍微舒展。
夫君说得对,新帝既然这般重待她父兄,想来早已放下过去种种——
他如今是皇帝,富有四海,心怀江山,怎会为那点不值一提的小情小爱,耿耿于怀呢?
且她从小认识的玄哥哥,一直是位温润如玉、大度谦逊的翩翩君子。
她这般自我安慰着,心底却又冒出另一个声音,你敢肯定他真的不计较了么?那上巳节他投来的那一眼该如何解释?难道是眼花?你信吗?
我信。李妩捏紧帕子,自我洗脑般,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,是眼花,是错觉,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更不该自作多情,庸人自扰。
思绪纷乱间,马车“吁”得一声停下。
李妩回过神,再次掀帘,外头已是巍峨壮丽的朱色宫墙。
深冬的天色寡淡灰暗,两侧阙搂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,那高大深邃的城门犹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,一辆辆入宫的马车在茫茫天际间,犹如蝼蚁般渺小。
眼皮蓦得跳了两下,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意涌遍李妩的胸口,她本能想逃回国公府安稳恬静的后院。
然而,迎接官员女眷的领路太监已笑吟吟迎上前:“诸位夫人娘子,请随奴才入内吧。”
楚国公与楚明诚父子俩为前朝臣工,得先去宣政殿觐见天子。而赵氏与李妩这些女眷,则先入内宫拜见太后,再由太监领着入席。
一个时辰后,李妩在慈宁宫花厅的一堆乌泱泱的珠翠华裳间,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太后娘娘。
许太后一袭松绿色葫芦双喜纹凤袍,耳饰镶宝珍珠坠儿,背靠五彩织金软枕,那张在后宫中经历风霜的脸庞皱纹明显,足见三年多的冷宫生活有多么磋磨人。
好在现下苦尽甘来,丽妃与谋逆的五皇子早已化作白骨,终是她许氏的儿子登上皇位,成了这天下之主。
许太后很快就注意到人群里那抹湖色身影,眼底闪过一抹诧色。
她本想叫李妩上前说话,转念一想,现在这么多官眷,若是自己独独点了阿妩的名,未免惹眼了些。
遂按下心思,收回目光,只微笑着与身前几位宗室王妃交谈。
另一头,李妩见许太后并未多看自己,暗暗松口气。
倒是婆母赵氏投来一个复杂眼神,压低的语气满是讽意:“早就与你说过,你如今在天家眼中,压根算不得什么。偏你自视甚高,还以为人人都像我儿那般,将你当做宝贝不成?”
李妩不欲争辩,只顺着赵氏的话:“母亲说得是。”
又是一拳砸进棉花堆,赵氏鼻子里哼了一声,扭过脸再不看这个惯会装样的儿媳。
及至酉时,日头落山,许太后摆驾,带着一干王公女眷赴宴。
一年之中,宫中大小宴无数,其中要属除夕宫宴最为隆重盛大,是以这场宴会也安排在低处太液池西边最为显赫的麟德殿。
萧瑟寒风里,斗拱层叠的麟德殿灯火通明,香暖怡人。
一干官眷依次列席,李妩刚跟在赵氏身后落座,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,有好奇、有怜悯、有感慨、有嘲讽……
毕竟在七月份那场血流成河的可怕宫变之前,长安众人都没想过,被废掉的太子竟能打败风头正盛的丽妃与五皇子,一跃成为这天下之主。
赵氏没想过,楚明诚没想过,甚至搬去兴庆宫的太上皇和许太后都没想过。
一切是这样的突然。
就如从前那些羡慕李妩能另攀高枝,嫁得良婿的夫人娘子们,如今再看李妩,只觉得她是有眼无珠,若是三年前坚持为太子守身,没准现下就高坐上首,成为一国之母了。
李妩也知道旁人是如何想她,她却丝毫不往心里去。
错过就是错过,她与裴青玄注定有缘无分。
如今她既嫁给楚明诚,夫婿待她体贴小意,她已是心满意足,何必再去想那些虚妄之物。
这般想着,她低垂眉眼,只静静盯着桌案精美的杯碟养神。
不多时,朝臣们也依次入宴。
楚明诚今日一袭青色官袍,头戴玉冠,衬得整个人如松竹般越发俊秀。一见到席上的李妩,他面上就染了笑:“阿妩。”
李妩看着身侧落座的楚明诚,也笑得温柔,给他倒了杯茶水:“外头风凉,喝杯茶暖暖身子。”
楚明诚接过:“还是阿妩知道心疼我。”
一侧的赵氏看着自家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,心头冷哼,瞧瞧,倒杯茶水而已,就给他美的,她如何就生出这样不争气的儿郎!
楚国公见赵氏板起的脸,拧眉道:“你总往他们那边看作甚,皇家筵席,可莫要丢丑!”
赵氏扭脸看着楚国公那张古板严肃老脸,心态愈发失衡,嘴上应着“我心里有数”,心下却想,这老头子要是有诚儿半分的温柔,她与他的夫妻情谊何至如今这般相敬如“冰”。
这边赵氏心思百转千回,上座的许太后瞧见李妩小俩口柔情蜜意的模样,也不禁与身后嬷嬷感叹:“阿妩是我看着长大的,多好一小姑娘……可惜了,到底与阿玄缘分浅了。”
嬷嬷也见证过李妩与皇帝青梅竹马的那些年,心下也万般唏嘘:“个人有个人的缘法,李小娘子觅得良婿是好事,相信再过不久,咱们陛下也能觅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。”
提到此事,许太后眼角皱纹都深了几分。
皇帝登基已有小半年,按照祖制,早该大选秀女。可他一直以政务繁忙为由,迟迟不肯选秀……
“玉芝,你说阿玄他…他会不会还放不下?”许太后目露忧色:“在北庭吃过三年苦,他性情虽变冷了些,但我知道,他骨子里还是个重情的。”
“主子可别这样想。”嬷嬷睁大了眼,忙道:“李小娘子都嫁给楚世子三年了,陛下就算再放不下,也得放下了。”
这话叫许太后心底忧虑稍平,她点点头:“说的也是。”
又看了眼下首那对恩爱小夫妻:“明日我再与皇帝说说,他如今年岁也不小了,是该挑些人进后宫。”
话音刚落,就听殿外传来内侍长长的唱喏声:“圣上驾到——”
霎时间,殿内众人纷纷起身,整理衣冠,躬身垂首,齐声高呼:“臣等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整齐划一的山呼声在明亮轩丽的大殿之内响起,尾音绕梁。
位置居中偏上的李妩深深低着头,明明自我开解了一路,然而真到这一刻,她还是克制不住的紧张,只恨自己不会道家典籍里的隐身遁地术,不然她真想寻条地缝钻进去,躲起来。
胡思乱想间,静谧的大殿内响起一阵橐橐靴声。
她眉眼愈低,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。
一步步,一声声,紧扣着她的心弦似的。
忽然,一道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直直落在她的身上。
金殿内静可闻针,那道视线如阴暗蝮蛇般游走,从李妩盘着妇人发髻的头顶缓缓游移,落到她的颊侧、耳垂,直至衣领后那截白腻的颈子……
所到之处,如烈火烧灼,又如冰渊阴冷,直叫她头皮发麻,胸口窒闷。
她紧捏手指,克制自己心间翻滚的诸般情绪。
直到那道视线挪开,李妩才长舒一口气,余光悄抬,只瞥见一抹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袍摆。
那人的脚步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留恋。
仿佛方才那道目光,只是李妩的又一次错觉。
“诸位平身。”
帝王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嗓音于高台之上响起,殿内众人又是整齐划一地躬身谢恩:“多谢陛下。”
“阿妩。”
楚明诚的呼唤在身侧响起,李妩怔怔回神,就见他牵着她的袖子,轻声提醒:“快坐下吧。”
李妩见旁人也都入座,也敛了神色,重新坐下。
只方才那种被打量的窒息感仍叫她有些恍惚,目光讷讷地盯着案上盛着晶莹瓜果的莲纹青花瓷碟,不声不响。
“阿妩,怎么了?”楚明诚盯着她陡然白了几分的脸色,悄悄于桌案之下,牵住她的手。
这一牵,他眉头拧起,愈发担忧:“手怎的这样冰?”
如同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才攀上一根援木,楚明诚掌心的暖意叫李妩心绪稍定,她反握住他的手,朝他挤出一抹轻松笑意:“无事,大概是肚里没食,坐久了骤然起身,有些头晕目眩,歇息一会儿就好。”
楚明诚看着她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李妩看他一眼:“我骗你作甚?”
楚明诚捏着她冰凉的手指,身子朝她靠近:“我还当阿妩是见着了陛下才这样……”
男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委屈与酸意。
李妩既好笑,又无奈:“胡说些什么。”
大抵楚明诚在暗处爱慕她多年,将她看得如雪山月光般圣洁,待她从来是小心谨慎,唯恐唐突了她。
刚成婚那阵,他每早睁眼第一件事,便是去牵她的手,生怕她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。
后来随着日子推移,这份患得患失倒是好了许多。只是随着裴青玄回到长安,这份患得患失又席卷而来。
尤其是裴青玄登上帝位后,楚明诚明显自卑起来——
他觉得他配不上李妩,从前就这般觉得,现下愈发觉得。
他容貌算得上仪表堂堂,然而文韬一般,武略也一般,寒窗苦读十余载,上届科举只拿了个三甲第五,唯一出众之处莫过于投了个好胎,成了楚国公府的独子,祖上荫蔽足够让他高枕无忧。
只是在长安这种显贵云集之地,他这样身世的郎君,也没多少稀奇,毕竟上头还有一大堆裴姓的皇室宗亲。
若不是三年前李家失了势,他不顾家人反对伸出援手,那名满长安的李家小娘子怎是他配肖想的人物?
天知道,那一年她问他,想不想娶她时,他只觉天上掉下好大一块馅饼,直将他砸的晕头转向,夜里做梦都笑醒。
可现在,裴青玄回来了,还成了江山之主。
楚明诚愈发觉得李妩嫁给自己,实在委屈。
他心下正酸涩,一根纤细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,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,一抬眼,便见李妩美眸含着盈盈笑意:“我已嫁于你三年,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?现下我心里只有你,再容得下旁人。”
轻轻柔柔的话语叫楚明诚的心霎时软成一滩水,他深深望着李妩,嗓音微哽:“阿妩,你真好。”
李妩嗔笑,将手从他掌心抽回:“好了,宫宴之上收敛些。”
楚明诚被哄好了,自是一切都听她。
绿釉狻猊香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升起,高居上位的帝王冷眼将小夫妻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,搭在龙椅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,指节泛白。
直到太监总管刘进忠小心询问着是否传膳,那只紧握龙头的手才松开。
刘进忠眼见着帝王眉眼间的那份冷戾也春风化雪般,转瞬消散,而后换做一贯的温润浅笑:“时辰的确不早了,传膳罢。”
刘进忠应诺,抬手三击掌。
清脆击掌声一道道传下去,不多时,端着珍馐美食的宫人们鱼贯而入,依序摆菜。
除夕夜宴的菜色极为丰盛,便是宴席上提供的各色酒水浆饮都有五十多种。楚明诚要了梅花酒,李妩也不再另点,与他共饮一壶。
正式开宴前,皇帝举杯说了一番祝祷,众臣也齐齐举杯,高声呼道:“祝陛下万寿无疆,祝太后千秋圣寿,祝大渊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!”
言毕,君臣饮尽杯中酒水。
“诸位都入座罢。”
皇帝略一抬手,年轻的面庞神情怡然:“此番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除夕,诸位爱卿不必拘谨,务必尽兴宴饮,共迎新岁。”
殿内众人纷纷称是。
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,教坊舞乐彩裙飘扬,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才算有些新年宴饮的热闹。
除却最开始那匆匆一瞥,之后李妩便再不敢抬头,只认认真真吃着碗碟中的食物,仿佛这才是她今日最重要的事。
而楚明诚见她爱吃,也一心伺候她,替她夹菜、挑鱼刺。
这本是琴瑟和鸣一幕,可落在赵氏眼里只觉刺目,从来都是女子伺候夫君,这个狐狸精倒好,竟叫世子给她做些下人的活计!
忍了又忍,赵氏终是忍不住,以帕掩唇低低道:“李氏,你别只顾着吃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公府饿着你了。”
李妩拿着筷子的手一顿,再看楚明诚皱眉要辩解的模样,连忙按住夫君的手,转眸朝赵氏轻笑:“母亲说的是,那我慢些吃。”
说着,她低下头,将原本够吃一口的食物细细分成好几块,而后送入嘴里,慢条斯理地咀嚼。
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,赵氏险些气得后仰。
不过在皇家宴上,她不好摆脸呵斥,只得生硬扭过脸,权当旁桌没坐这么个人。
楚国公眼见老妻又吃瘪,只觉无趣:“叫你少管闲事。”
赵氏反驳:“我哪是管闲事?”
楚国公道:“国公府那么大不够你管,现下还管儿媳妇吃饭快慢?诚儿给他媳妇挑刺,你也给他媳妇挑刺。”
赵氏一时语塞,脸上涨地泛红:“我…我…我这是……”
还不等她寻出个借口,身后忽的起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:“哎呀。”
随之是一阵碗筷碰撞的清脆叮响。
赵氏忙回头,触及李妩那件湖色上袄染上一片浓郁酱色时,不由皱眉:“怎么弄成这样?”
李妩拧眉不语,只拿帕子擦着衣衫,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婢。
“夫人饶命,夫人饶命啊……”小宫婢瞧着不过十四五岁,岣嵝着身躯,伏爬在地上直磕头:“奴婢不是有意的……”
这动静不小,很快惹来不少目光。
当上首响起太后温和的询问时,李妩心里咯噔一下,不好,要糟。
她也顾不上擦拭衣衫的酱污,忙朝上回禀:“回太后娘娘,不过宫婢一时失手,打翻碗碟,小事而已,惊扰太后娘娘雅兴,实在叫臣妇惶恐。”
许太后坐在高处,见那抹纤细身影始终低垂着头,不敢与自己直视,心头轻叹一声,再看她那件素色袄子分外明显的污渍,出声吩咐身侧的嬷嬷:“玉芝,你领着阿…楚世子妃去偏殿换身衣衫吧。”
玉芝嬷嬷屈膝称是,抬步要下来。
李妩心下一紧,腰背弯得更深:“随便寻个小宫人领路即可,臣妇怎敢劳烦玉芝姑姑。”
她本意想生分些,划清界限,然而多年习惯难改,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是旧时的姑姑。
玉芝嬷嬷哑然,扭头看向许太后,许太后朝她轻笑,示意她继续往前去。
玉芝嬷嬷也定了心思,走向李妩,脸上带着和气的笑:“世子妃莫要与老奴客气,冬日穿着湿衣裳怪难受的,您快随老奴来吧。”
人已到了眼前,李妩若再推脱,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。
“多谢玉芝姑姑。”她轻应了声,又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宫婢:“这小婢子该当如何?”
玉芝嬷嬷那张笑颜在看到小宫婢时立刻严肃起来:“好好的喜庆日子,你笨手笨脚唐突了贵人,竟还有脸哭?还不快快下去领罚,莫要碍眼!”
只是领罚,并不要命。
小宫婢急忙磕头谢恩,屁颠退下。
看着那婢子踉跄抛开的背影,李妩底划过一抹说不上的古怪。
也不等她细想,玉芝嬷嬷转换笑脸:“世子妃,这边请吧。”
楚明诚下意识起身:“阿妩,我陪你一道吧。”
赵氏抢在李妩跟前开了口,没好气地瞪着儿子:“她去更衣,你跟着像什么话,还不坐下!”
这语气并不客气,莫说楚明诚,就连李妩面上也有些难堪,却不好反驳,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宽慰楚明诚,朝他浅笑道:“外头怪冷,夫君在宴上坐吧。你若有心,替我剥些瓜子仁,待我回来吃可好?”
这温声细语如三月春风,叫楚明诚很是受用,笑着应下:“好,那你快去快回。”
李妩应着嗯了一声,转身与玉芝嬷嬷离席。
殿外果真寒风冷冽,那强劲北风吹到脸上时,钝刀子剜肉般生疼。
李妩拢了拢外头罩着的氅衣,鬓边金灿灿的步摇流苏在风中晃出潋滟的光,那忽明忽暗打在她柔婉莹白的侧颜,宛若碧波间藻荇交横,叫她本就清雅的气质平添几分幽静孤冷。
玉芝嬷嬷看的都有些恍神,还是李妩轻眨了眼,疑惑道:“姑姑作甚这般看我?”
“小娘子长大了,模样生得愈发标致。”玉芝嬷嬷如实道:“老奴与你许久未见,脑子里还是记着你从前的样子,那会子你的脸还圆圆的,颊边有些肉,笑起来就如蜜糖膏般,直叫人心眼里都泛着甜……那会子太后娘娘还与老奴说,这样的小娘子养在家中,便是什么都不做,看着都叫人欢喜。”
提到从前,李妩眼底划过一抹惆怅,嘴角轻扯:“都过去了三年…不,过了今夜,明日迎来新岁,便是第四年了……”
她喃喃道,嗓音在寒风中显得缥缈:“经历那么多事,人怎么会不变呢。”
见过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,又被深宅后院那些细微琐碎一点点磋磨着,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李家小娘子早已消失在岁月里。
玉芝嬷嬷虽与许太后在冷宫待了三年,却也能想象到,太子失势那会儿,与太子一脉的臣工们怕是也落不到好下场。
何况李太傅是太子的老师,太上皇先前以“忤逆犯上、不孝君父”的罪名废太子,首当其冲要追责的,非太子最亲近的老师莫属。
玉芝嬷嬷深深叹了口气,转而安慰李妩:“好歹是苦尽甘来了。”
李妩笑笑说是。
闲话间,俩人已至偏殿。
往往这种盛大宫宴,难免会出现些小意外,譬如男人们喝多了醉酒呕吐,譬如女子来了月事弄脏衣裙,是以宴席偏殿都会备上一两套衣物,以供赴宴之人更换。
“玉芝姑姑,你在外稍坐,我自己换就好。”
“好。”玉芝嬷嬷应着,缓步退下。
李妩取过托盘上整齐摆放的那套女子衣裙,裙衫是淡雅不挑人的夕岚色,花样纹饰也都是长安如今时兴的款。
尚服局的差事倒是越当越好了……
她这般想着,抱着干净衣裙走到那扇八尺高的紫檀木嵌象牙的围屏后,皱着眉将身上黏腻脏污的裙衫换下。
还好那酱汁并不算烫,不然烫在胸前,想想都疼。
只那小宫婢实在古怪,照她的身形与端菜姿势,按理说不该洒在她的身上……
她兀自琢磨着,手上动作不停,解开上袄鎏金镂空白玉襟扣,脱下厚厚的袄子,白色里衣竟也被酱汁浸染。
李妩柳眉蹙起,解开里衣系带检查着里头,好在那件绣着玉蝶幽兰的兜衣幸免于难,并未弄脏。
她暗松了口气,这种贴身衣物,她还是想穿自己的。
待里衣完全褪下,青春正茂的小娘子洁白的身躯在朦胧烛火下,宛若盛夏枝头的桃李,她脖颈修长,纤细的肩背间两抹肩胛骨宛若玉蝶振翅,那件小巧的浅粉色兜衣裹住身前丰盈,背后唯独两根细细小小的系带,衬得几乎愈发莹白如雪——
而昨夜与楚明诚厮磨间留下的浅浅红痕,犹如点点红梅映白雪,说不尽的妩媚撩人。
李妩拿过干净的里衣换上,系带之前,看到锁骨上的红痕,忍不住伸出指尖按了按。
估计还得两三日才能消退。
好在冬日衣裳厚,这要换做夏日,她定要与楚明诚好好说道一番。
思忖间,屏风后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李妩系带动作一顿,只当是玉芝嬷嬷来了,提声道:“姑姑,我这边快妥当了。”
外头的脚步稍停,而后继续朝屏风走来。
看着那投在屏风上过分高大的黑影,李妩也意识到不对,然而未及她出声,便见那座紫檀木围屏后走出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。
如鬼魅般,身着绛色团龙纹锦袍的帝王出现在眼前,烛光映照出的浓重黑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。
李妩心口猛地一跳,极度的惊骇甚至叫她忘记了尖叫,直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淡淡扫过她身前。
如凛冽寒风直灌胸腔,李妩猛然回神,忙不迭伸手拢住里衣,遮住那片白腻。
看着眼前女子耳尖通红的惊慌模样,皇帝眸色深暗几分,面上仍如清风朗月般温润。
在她惊惧不安的目光里,他于屏风后上前一步,眉眼含笑,嗓音低沉:“阿妩,别来无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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